岳灵珊：我不回头

文/简宁 金庸FM

金庸先生的小说中总是充满着不易发觉的各种细节，也许是一件物品，也许是一句不着痕迹的话语，也许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动作，它们散落在武侠江湖的每个角落。

一遍遍地重读之后，你或许已经对这个武侠世界里的一花一草，一树一木无比熟悉，甚至心生厌倦。

也就是这个时候，那些不易发觉的微小细节会忽然从书页的某处窜出来，趁你不留心的当口，轻轻地刺上那么一剑，让你从此心怀怅惘，念之不忘。

于我而言，最为打动我的细节之一来自于笑傲江湖，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上：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，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。她心中怦怦乱跳，只是想：“不知他性命如何？只要他能不死，我便……我便……”

曾经互有情意的师兄师妹并没能修成正果，反而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。如果话只说到这里，倒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故事。

连城诀的狄云和戚芳，一样是青梅竹马，一样是天意弄人，一样是劳燕分飞。江湖儿女的爱情又岂能都是那样完满无缺？

可岳灵珊和令狐冲的情况又自不同，剑拔弩张的嵩山大会上，昔日亲密无间的二人，却被命运推到了对立的两面，一套冲灵剑法之后，岳灵珊的长剑刺穿了令狐冲的左肩，而描摹岳灵珊的，却只有一个动作，一句欲说还休的心理刻画，余下的大片空白，只能留给读者去想象了。

说起岳灵珊，读者们仿佛总是众说纷纭。有的议论岳灵珊负心薄情，有的谈论令狐冲过于执着，时至今日仍放不下小师妹。可在我看来，岳灵珊却是一位，用情至真，用心至坚的好姑娘。她对于自己的选择，从来不会后悔，而对大师兄，在他危难之际，她不加弃嫌。他成为一派掌门之后，她亦不来俯就。如此心坚，更是少有。

令狐冲下思过崖以后，岳灵珊已经和林平之建立了长久的恋爱关系，这让书中的令狐冲，书外的读者们都颇感心伤郁结。

更别提不久之后，做事颠三倒四的桃谷六仙还将六道真气打入了令狐冲体内，这一闹直到结尾才得了局，而在令狐冲气息奄奄的当夜，岳灵珊却甘冒风险将父亲的紫霞秘笈偷了出来，只为救得大师哥的性命：

岳灵珊道：“甚么怎么办？难道还能将我杀了？至多不过骂我几场，打我一顿。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，爹爹妈妈一定喜欢，甚么也不计较了。”陆大有道：“是，是！眼前是救命要紧。”

岳灵珊虽对林平之一往情深，但对相伴长大的令狐冲也始终保留着一份可贵情谊。令狐冲杀死嵩山派的奸人，招致嵩山派高手前来寻仇，也是岳灵珊第一时间赶来报知：正自思涌如潮，起伏不定，忽听得脚步声细碎，一人闪进房来，正是他日思夜想、念兹在兹的小师妹。令狐冲叫道：“小师妹！你……”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。岳灵珊道：“大师哥，快……快离开这儿，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。”语气甚是焦急。

俗话说：“锦上添花易，雪中送炭难。”岳灵珊在令狐冲危难之时仍是牵念搭救，便足以说明岳灵珊并非冷漠无情之人，只是情之一字，最难预料，她既已爱上林平之，便无论如何不会回头。也正是这份百折不回的执拗，催生了本书最为感人的一段恳求：

岳灵珊道：“大师哥，我的丈夫……平弟……他……他……瞎了眼睛……很是可怜……你知道么？”令狐冲道：“是，我知道。”岳灵珊道：“他在这世上，孤苦伶仃，大家都欺侮……欺侮他。大师哥……我死了之后，请你尽力照顾他，别……别让人欺侮了他……”

这时的令狐冲早已剑术大成，又蒙定闲师太青眼，成为了恒山派的掌门人。可在小师妹眼中，他依旧是从前的大师哥，那个陪自己嬉闹于华山之间的大师哥，陪自己手创冲灵剑法的大师哥，从来没有变过。若非如此，岳灵珊又怎能脱口说出这样一个看似无理的请求？

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画面，聚集了万千英雄的嵩山封禅台上，岳灵珊捡起了地上的长剑，那一瞬，思绪起伏……

她也许想起了曾经华山上的无忧岁月，想起了死去的“六猴儿”陆大有，想起药王庙中无故枉死的师兄梁发，或许还会想起玉女峰侧的那道瀑布，想起那口掉下山谷的碧水剑，最后想起那首“姊姊，上山采茶去”的福建山歌……

又或许，她什么也没想起，在那一瞬间，她早已明白，一切都不可能回到过去，而她循着自己的选择，坚定地向前走去，永不回头，永不后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