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芳：平凡女子的江湖人生

文/简宁 金庸FM

在提笔写下这篇文章之前，我反复地在想一个问题：什么是平凡？

对于“平凡”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认知，恐怕很难拿出一个大家一致认可的答案。那么我们只好先说说，什么叫做“不平凡”。

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，韦小宝肯定是不平凡的，谁能想到丽春院里那个狡猾无赖的“小坏蛋”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紫禁城中的大红人，康熙最亲近的朋友，拥家财万贯，享权势滔天，更有如花似玉的七位夫人，集世俗中的所有向往于一身。

张无忌也是不平凡的，一夕之间父母双亡，流落江湖，无所依靠，意气消沉，仿佛才是张无忌应有的宿命。可这早早失去依持的少年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练成了绝顶武功，甚至继任明教教主，誓要驱逐蒙元，还天下以太平。

就此看来，“不平凡”的人生大约能够概括成一条上扬曲线，中间虽然也会遇到低谷时分，但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创造一个璀璨辉煌的更高点，书外的读者们看到一路相伴着的主角能够修成圆满，得到一份真挚深切的感情，也会舒一口长气，好像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。

可“平凡”的人生就没有这么令人欣慰了，他们的人生，也许只是一条波动不大的平行线。又或许，这条长到没有尽头的直线会在某天以人们难以预料的速度飞快下坠，直到坠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，可在命运来临之前，戚芳，这位普普通通的湘西女子，其实并无知觉。

比起其他行走江湖的女侠，戚芳，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。她没有一个像黄药师那样爱女殷切的父亲，没有周芷若显赫的师门出身，没有赵敏的权谋机变；有的只是一个阴险狡诈的父亲，一套故意教错了的“躺尸剑法”，以及一个敦厚，却不善言辞的乡下师哥。

其实在故事的开头，作者便用他那细腻而精准的笔触为我们揭开了戚芳命运的一角：

“大黄，人家要宰你，你就用角撞他，自己逃回来。不！人家会追来的，你逃得远远的，逃到山里……呜呜呜……”戚芳跟大黄一起流眼泪，紧紧抱住了黄牛的脖子，不肯松手。

性格往往能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命运，当戚长发得知师兄万震山练成了“连城剑法”，无论如何也要亲到江陵看看，为了换上新衣，便要将戚芳从小养大的黄牛卖给屠户换取盘缠。戚芳固然不舍，却改变不了黄牛的命运，只能怀着仅存的一线希冀，希望大黄能够逃得远远的，可是大黄牛真能如愿逃脱吗？

戚芳是善良的，但也是软弱的，黄牛逃不掉屠户的尖刀，正如戚芳逃不掉自己的命运。善良人的软弱通常会让我们感到痛惜，因为他们的善良是那样真实，可也是因为其中的软弱，使得他们永远无法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
在戚芳的身上，普通人的性格特质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放大，即便是在父亲离奇“失踪”，师哥相继入狱之后，她不得不嫁给万圭为妻，可她依旧将从前未能成就的一番真情放在心底，服从着“命运”的安排，只将心中的无助和哀伤一并寄予神佛：

戚芳停了片刻，低声道：“这第三炷香，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，保佑他如意，保佑他早娶贤妻，早生贵子……”说着声音哽咽了，伸起衣袖，拭了拭眼泪。小女孩道：“妈妈，你又想起舅舅了。”戚芳道：“你说，求天老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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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芳与狄云之间的感情写得深沉而哀伤，此时此刻，这个在命运裹挟之下的普通女子正把心中最柔软的心愿说给神明，而她不知，那个她为之祝祷的人，此时就在不远处，将她的一腔柔情听进了心里。

她的求神拜佛也许并不完全出自虔诚的相信，而仅仅是她在无力回天之下的唯一选择。这份无助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，使她在黑暗中越漂越远，越漂越远。她似乎从不敢怀疑，自己的生命为何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式的改变？

真正将她推向死亡的，是她的心软。

在日常的生活当中，我们也难免会有心软的时候，面对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，曾经以心相交的朋友，我们也很难第一时间作出决定，是否按下那个“删除”键？

万幸，我们并不生活在《连城诀》的江湖之中，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犹豫不定，左右为难，可是对戚芳来说，上天并没有再给她心软一次的机会，狄云和戚芳的感情，在即将圆满的前一瞬，破碎了，从此成为了水中的月亮，成为了模糊的两只彩蝶：

戚芳眼神散乱，声音含混，轻轻地道：“那山洞里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，梁山伯，祝英台，师哥，你瞧，你瞧！一只是你，一只是我。咱们俩……这样飞来飞去，永远也不分离，你说好不好？”声音渐低，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。

戚芳，这位平凡女子的江湖人生自此画上了句点。她没能像金庸武侠世界里的其他女侠那样，走遍大江南北，活出不平凡的人生。

可在她的身上，却能看到普通人才会有的弱点和缺陷，《连城诀》的优点也正在于此——在一个现实主义的江湖里，没有人能真正的“笑傲江湖”。

或是死亡，或是在渺无人烟的雪谷归隐，或是为唾手可得的富贵疯癫，除此之外，不存在更好的结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