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的文笔

文/丁金坤

读了唐传奇，再读金庸的武侠小说，很明显感觉到，金庸的文笔是承继唐传奇的。现在对唐传奇的研究很多，譬如小说结构、小说与科举、政治关系、民间信仰等，但没有一家研究唐传奇文笔的。按照陈寅恪的说法，唐传奇是古文笔法写小说，小说贵繁笔，古文尚简笔，故韩愈的小说不如元稹的。《元白诗笺证稿》中说“毛颖传者，昌黎摹拟史记之文，盖以古文试作小说，而未能甚成功者也。微之莺莺传，则似摹拟左传，亦以古文试作小说，而真能成功者也。夫小说宜详，韩作过简。毛颖传之不及莺莺传，此亦为一主因。观昌黎集中尚别有一篇以古文作小说而成功之绝妙文字，即石鼎联句诗序。…微之之文繁，则作小说正用其所长，宜其优出退之之上也。”

窃以为，唐传奇的古文笔法，言简意赅，信息量巨大，寥寥几笔，颊上三毫，故事即呼之欲出。譬如《聂隐娘》的描述““及明，至大石穴中，嵌空数十步，寂无居人。猿猱极多。尼先已有二女，亦各十岁。皆聪明婉丽，不食，能于峭上飞走，若捷猱登木，无有蹶失。尼与我药一粒，兼令长执宝剑一口，长二尺许，锋利吹毛可断。逐令二女教某攀缘，渐觉身轻如风。一年后，刺猿猱百无一失。后刺虎豹，皆决其首而归。三年后，能使刺鹰隼，无不中。剑之刃渐减五寸，飞禽遇之，不知其来也。受以羊角匕，刀广三寸，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，人莫能见。以首入囊，返主人舍，以药化之为水。五年，又曰：‘某大僚有罪，无故害人若干，夜可入其室，决其首来。’又携匕首入室，度其门隙无有障碍，伏之梁上。至瞑，持得其首而归。尼大怒：‘何太晚如是？’某云：‘见前人戏弄一儿，可爱，未忍便下手。’尼叱曰：‘已后遇此辈，先断其所爱，然后决之’’”。

上面这段，以情节描写为主，读者很惊奇聂颖娘的生活，在石洞中练武，刺杀猿猱、虎豹、鹰隼，大开眼界。师傅还给聂颖娘一把羊角匕首，似有隐形功能，还有化人为水的药，想象力丰富。接着是对话描写，叫聂隐娘不可太有同情心。总体上，场景描写、外貌描写、心理描写、对白等还是很弱，处于萌发期。

金庸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，使用了几乎为大白话的文言，补足了唐传奇笔法的弱项，形神兼备。譬如在《鹿鼎记》第一回：“北风如刀，满地冰霜（场景描写）。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，怀中抱着个女婴。女婴啼哭不休。她母亲温言相呵，女婴只是大哭。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，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，喝道：“再哭，再哭！老子踢死你！”那女婴一惊，哭得更加响了（动作细节语言描写）。那小孩子道：“爹，你前几天教过我，‘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’，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。人家是切菜刀，是砧板，我们就是鱼和肉。‘人为鼎镬，我为糜鹿’这两句话，意思也差不多么？”那文士道：“正是”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，拉着小孩手道：“外面风大，我们回屋里去。”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。（带着知识的对话描写）。右首一人身形微胖，颏下一部黑须、姓黄名宗羲，字梨洲，浙江余姚人氏。左首一人又高又瘦，面目黝黑，姓顾名炎武，字亭林，江苏昆山人氏（外貌描写）。黄宗羲神色惨然，摇了摇头。顾炎武却自斟自饮，一口气连干了六杯（行为性格描写）。顾黄二人站起身来，走到画前仔细观看，只见大江浩浩东流，两岸峰峦无数，点缀着奇树怪石，只是画中云气瀰漫，山川虽美，却令人一见之下，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（心理描写）。“

金庸的这一段，以明史案为中心，展开故事。读者看的津津有味，也因此知道南浔镇有这样一个案件，远比一本正经的说历史来得强。原因就在于小说的魅力，一是有故事看，二是写得好，三是叙述角度有代入感，看的下去。金庸稍稍几笔，就让读者如临其境，有场合、外貌、动作、对话、心理等描写，读其书如看电影，颇得太史公笔法。如果说唐传奇是一个蓝本，则金庸可谓集大成的小说家了。金庸文笔顺畅，仔细分析，有很多细节技巧，譬如使用主动语句，每一行不短不长（太短会断文气，太长会看混），经常使用“但”等介词来转折（不使用“但”也通，“但”字是通俗化“）。对白时不厌其烦使用“说道”“喝道”等，以清晰说话人，而古文经常是“曰“、”对曰“等，省略主语，虽然字少，但说话人的身份要读者去悟。金庸使用的改良版的文言，很口头话的语言，适应各种不同层次的读者。读其小说，如苏东坡文，又如桐城派，一气呵成，又无须动脑子理解字句意思，尤其是武功的招数描写，眼花缭乱。同时，又因为是古文笔法，保留了最为核心的“文言字少亦多”，使得小说精炼无比。不像《红楼梦》那样过于繁笔，一个林黛玉的穿着外貌写上几大段，如炫耀知识让人考证，喧宾夺主。当然，金庸小说与水浒比，也还有不足之处，就是对白的语言，看得出是金庸一个人在说，而水浒中每个人的说话方式、语气、用词不同，听其声则知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