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清扬：旁观者

文/白晓野

风清扬是个好老师。他教令狐冲练剑，非一招一式的拘泥，而是在去斧凿痕迹，教他开悟，令他放下束缚：“学招时要活学，使招时要活使。不是各招浑成，而是根本无招。忘记得越干净彻底，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。”“剑术之道，讲究如行云流水，任意所至。”这一场“传剑”，不仅使令狐冲找到方法，剑术进步神速，也以一种醍醐灌顶式的启迪，暗自解放着令狐冲被压抑的不羁洒脱的性情。

这一幕与《倚天屠龙记》中面对强敌，武当真人张三丰当场教张无忌太级剑法的场景颇为相似。张无忌叫道：“这我可全忘了，忘得乾乾净净的了。”张三丰却道：“不坏，不坏！忘得真快。”二人所传，已非单纯的“武”，同时也是“艺”，是“道”。

假如风清扬生在《倚天屠龙记》的江湖中，应当有机会同张三丰一样，开宗立派，成为一代宗师。彼时的江湖，虽不免政治大环境的侵扰，但也仅限于蒙古朝廷的为难，江湖上群侠闪烁，依然是个性张扬、组织松散的时代。到了《笑傲江湖》，散漫、自由的小侠客已然十分边缘。大部分学武之人生活在严密、强大的“体制”内，个人主义无处容身。江湖地位，不再取决于华山论剑，而是让位于意识形态和心机权谋。

风清扬在这个时代背景里，是个极不合时宜的人。

华山派内部因“剑气之争”濒临火拼之际，风清扬被一桩虚假的婚事绊住，剑宗因此败下阵来，气宗一扫分歧，执掌华山。两方争斗，特意调开风清扬，结果便是势均力敌，虽有胜负，也是各自损伤惨重。缺一人之力而颠倒结果，说明风清扬剑术之高，远超同门。

这种修为的悬殊从何而来，恐怕不只是天赋的差异。风清扬虽属剑宗，大概内心并无几分“剑气”的区分与固执，这在他教令狐冲练剑时，对剑气之争不置一词，全然不当回事中可窥见一二。他活学活用，顺势而为，按照最自然的方式，使得自己的剑术日臻完善。

岳灵珊说得好，剑与气同样重要，为何要争得你死我活呢？小姑娘哪里懂得，剑气之争的背后，是权力之争，剑与气谁为主导，意味着是剑宗还是气宗执掌华山。风清扬显然也没有意识到权力相争的可怕，他性情纯粹，学武成痴，无法想象这场争论竟会以血流成河为代价。

同门相残令他心灰意冷，风清扬从此隐身于华山思过崖，数年无人知晓。在《笑傲江湖》中，他成了唯一与江湖纷争全然无涉的旁观者。正是这种彻底退开的态度，使得他站得高、看得远，愈加智慧与深沉。

这个有着俊秀飘逸，清灵通透的名字的人物，正面出场仅一回，却多次出现于他人的交口称赞中，从任我行到方正大师，风清扬其人，令不论正邪、眼高于顶的豪杰之士竞相折服。他明明有能力、有机会，却从不寻求报仇或援助日益陷入困境的华山派，这让一些读者开始指责他的冷漠与不负责任。

风清扬当然不是冷漠。他的默然旁观，是一种超越的态度。而这超越，基于他对自我与江湖的认知。

从自我的角度，他性情洒脱随意，对于武林规矩、门派教条向来不屑一顾，自然不适合去做掌门人，更何况，他是把剑术当作艺术一样去爱惜的，他的眼中，剑术是一种交流，一种审美，而与争斗杀人无关，甚至与正义无关，因此，他立誓不当真与人动手，便是他对自我性情的尊重。

从江湖的角度，他清楚的看到了“世上最厉害的招数，不在武功之中，而是阴谋诡计，机关陷阱”。五岳剑派算计魔教十长老，华山顶峰气剑相拼，正邪两派长期的二元对立与厮杀，五岳之间的算计与杀戮，使得他对江湖充满悲愤和厌倦。

这样的江湖，只能是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江湖。深谙其中微妙的人，要么超越，要么利用。岳不群、左冷禅是后者，风清扬则选择成为前者。

世事吊诡。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人，背地里做尽了坏事。而不把道德规矩放在眼里的风清扬们，反而有不愿逾越的底线。他不能毫不犹豫的选择一方站队，并强化原本的意识形态对立。即便是以振兴华山这样听起来光明正大的名义，他也不能做到以大开杀戒，以暴制暴的方式，夺取掌门之位。

智者多悲观。风清扬对于江湖和人性是绝望、愤慨、忧伤的。他空负一身本领，却彷徨无助。风清扬的超越，不是“四大皆空”的放下，而是无可奈何下的最优选择。这种超越，甚至表现为逃避。他并非没有热情，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华山日益凋敝，实力低微，无法自保。

于是乎，风清扬成了一个寂寞的旁观者。尽管备受赞誉，他仍然郁郁寡欢。《传剑》一章短短的篇幅中，关于他的神情与外貌描写充斥着这种情绪。他不住的叹气，“嗓音低沉，神情萧索，似是含有无限伤心”，看起来“满面病容，神色憔悴”，言语间甚是苦涩，神情间更有莫大的愤慨，连微笑之中，亦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。

他没有志气相投的朋友。任我行与方正大师、冲虚道长也都是政治人物，可以相互欣赏，气味上却南辕北辙。唯有令狐冲，这个金庸口中如“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”，是风清扬的同道中人。二人相交，当是风老晚年唯一的幸与乐。

在特殊恶劣的生存环境中，除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和助纣为虐外，沉默与旁观不失为另一种不坏的选择。如莫大，如风清扬。即使这选择不能使人心安理得的快乐，至少可以使人相对自由，亦可免于堕落沉沦和万劫不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