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珰：一生爱好是天然

文/白晓野

张爱玲说：“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，可是她们拿自己当作神速的感化院，一嫁了人之后，就以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。”这话多少戳破了些许女人的天真和自欺。可《侠客行》里的丁珰不是这样，她面对变成圣人的爱人，却是崩溃的。

被误当作石中玉的石破天，纯朴诚挚、待人宽厚，好得让身边人惊奇，也就难免木讷。丁珰快要急哭了，她说：“你难道当真是白痴？你……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。从前你见了我，一张嘴可比蜜糖还甜，千伶百俐，有说有笑，哄得我好不喜欢，说出话来，句句令人意想不到。你现在可真傻了。”

这也难怪，女人多少是喜欢甜言蜜语，撩拨挑逗的。好人或圣人，便很难有趣。于是很多女人有个更天真的想法：丈夫只对自己充满情趣幽默，只会费心哄自己，而对其他人，都是木然笨拙的。

这种既要魅力又要安全的贪婪幼稚，丁珰也没有。石破天笑问：“我是你的丈夫，老老实实的不好吗？”丁珰摇头道：“不，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，偷人家老婆也好，调戏人家闺女也好，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。”她心中暗自思忖：“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，哪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？我真嫁了这么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，做人有甚么乐趣？”

很少有人将乐趣提升到如此重要的位置，虽然听起来像是个幼稚赌气的孩子，此语却有些惊世骇俗。女人不是不可以爱上坏男人，但应该像穆念慈那样，为对方的黑白不分感到纠结痛苦，还企图教化影响他走上符合伦理道德之路。于是很多读者认为，丁珰对待爱情的态度，缺乏道德和底线，因此，她对石中玉的爱，使她心中没有了是非黑白，对爱人纵容至此，后来不惮害人以求救他脱困，也不稀奇了。

这话只说对了一半。作为怪人丁不三的孙女，丁珰一向是个古怪精灵的妖女，道德伦常底线之类的东西，本就于她如无物，倒不是因为嫁鸡随鸡、嫁狗随狗的缘故。

丁珰对石中玉的纵容，并非爱到深处的卑微，也非陷入爱情智商直线下降的沉迷，表面上看，她为石中玉操心受累，连女人最难接受的拈花惹草都坦然笑纳，但实际上，在两人的关系中，丁珰始终是强大真实的，她性情的迷人之处也在于此，她的情感需求，不是忘我的付出，而是着重于自己是否得到满足。

这种满足是什么呢？她会想起“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，就算他一句话不说，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一眼，那也是眉能言，目能语，风流蕴籍之态，真教人如饮美酒，心神俱醉，别后相思，实是颠倒不能自已”，这样的神魂颠倒，与他的身份地位或品性没有任何关系。

这是一种很天然的状态。石中玉的甜言蜜语令她开心快乐，能够满足她对于爱情的想象，这便够了。自我满足比什么都重要，至于他是否专一，是否是个好人，这都与感受无关。

在重重伦理教化的累积下，人的行为选择失去了最初的模样，“天然”反而令人目瞪口呆。《牡丹亭》中的杜丽娘，偶游春色如许的后花园，发出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的感慨，青春的热情、绽放的冲动在她“我一生爱好是天然”的性情表白中不可遏止的爆发，园中并无她人，杜丽娘便在梦中与柳梦梅交合，并因此慕色而亡。杜丽娘的行为看起来荒诞、不可思议，然而，这种不愿辜负青春和生命的激情，恰恰是人性中最天然、生动的一面。

天然未必是好，但一定是真实的。丁珰的爱情体验中，好的感受比安全可控、道德正确重要的多。褪去附着在爱情上的种种现实考量和伦理教化，这可能是爱情最初的样子。

可惜不是每一个活泼可爱的妖女，都懂得对自己这样好。黄蓉之爱郭靖，有她表面刁蛮内心却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因素作祟，为了这份安全感，她情愿牺牲掉情趣与丰富，尽管有时会为靖哥哥的傻与笨恼怒，她还是夫唱妇随的，甘愿埋没自己；殷素素爱张翠山，心心念念的要成为一个好姑娘而终不被接纳，临死前方重归妖女本色；赵敏爱张无忌，竟由英姿飒爽的女王范儿转变的如此小家碧玉；任盈盈爱令狐冲，可不是因为他的浪子性情，而恰恰是由于他对小师妹的深情，她爱上个痴情种子，自己却难以体味这种深切，惹得读者们纷纷抱不平，且总怀疑二人之间缺乏爱情。

金庸笔下的女性，多有大放异彩，风流灵巧的一面，但最终是“灵”服从于“拙”，成为男性的附庸，服从于男性的价值观，她们为了对方忘记自己，痴情的令人不以为然。

唯其如此，丁珰才更显现出她迷人的特质。尽管与一个在世人眼中极不靠谱的男人相爱，她的感情之路却是一帆风顺的，没有性格的冲突，伦理的纠葛，他们之间当然也有障碍，但也仅仅是旁人想要改造、抑制石中玉的破坏性，他们二人之间，并无任何矛盾。

更重要的是，丁珰无一分一毫愿意委屈自己的意思，也不需要对方为自己变成世俗意义上的好人。她爱的，是石中玉本来的样子，是石中玉能够给她带来的巨大满足感。她不需要为了他褪去妖女本色，丁珰始终是丁珰，只透过内心的渴望，叽叽喳喳忙忙碌碌的追寻自己的乐趣。

金庸笔下那些小妖女们，多数叛逆其外，传统其中。唯有丁珰是表里如一，极具现代魅力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