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：中国人的镜子

文/白晓野

江湖在哪里？仗剑携酒浪漫行的江湖，在大部分武侠小说编织的幻想里。真实的有些灰头土脸、令人大跌眼镜的江湖，则在《鹿鼎记》里。

传说中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好汉与侠客是什么样子？或许，跟韦小宝有几分相像。

这事需慢慢道来。按照王学泰先生在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一书中的梳理，江湖，是有原型的。自宋代以来，随着人口的增长与农业生产承载力有限的矛盾激化，造就大量无法归属于“士农工商”四民之列之人，这些脱序之人四处游荡，形成游民阶层。游民与市民文化相互融合发展，至明清时逐渐完成帮派化、组织化、政治化。于是，一个隐形的江湖产生了。

与江湖的政治化相应发生的，是政治的江湖化。王学泰先生认为，历代农民发起的起义，由于农民自身的保守性和局限性，其果实最终被游民取得，朱元璋便是游民的典型代表。而他们的登基，把游民的作风带到了顶层社会，使得上层政治亦浸染了深厚的江湖色彩并往后世延续。如民国元年名报人黄远生曾撰文所指：“吾国数千年之政治，一游民之政治而已。”

无怪乎韦小宝可以如鱼得水，异常风光。作为一个典型的游民，他所生活的时代，就是最适合他的江湖。皇宫是江湖，天地会、神龙教亦是江湖，并且与历史现实中真正的江湖最为接近。若问这个江湖是什么样子，搂一搂韦爵爷的经历和性格，或可窥见一斑。

韦小宝何许人也，扬州丽春院妓女韦春花之子也。在妓院长大的孩子，看惯了恩客来往，有奶便是娘，有钱就是大爷，也习惯了偷奸耍滑，溜须拍马，翻脸无情。他身受市井文化与游民文化的双重影响，学到了一箩筐“适者生存”的绝技，不知原则为何物，却富有随机应变的机巧灵活。

韦小宝携带着这些生存密码误入皇宫，如同掌握“芝麻开门”的暗语一般，轻而易举打开了宝藏所在地的大门。在他眼中，皇宫是最大的妓院，他在熟悉的领域挥洒自如。而天地会、神龙教不过是另外两个微缩版的皇宫，他玩弄起来更加得心应手。

在这个飞黄腾达、左右逢源的过程中，韦小宝展现出了以下江湖通杀之绝技：

一曰投机。脱离传统四民之列的人，没有固定的社会身份和生活保障，便不得不挣扎着为生存而奋斗，这造就了他们相对的进取精神和投机倾向。韦小宝可没有唯唯诺诺，任形势摆布的软弱，相反，他像嗅觉灵敏的狐狸，在必要时可在瞬间反戈一击。于他而言，人生就是个大赌场。而他的胆大妄为，反而给了他逢赌便赢的好运。

二曰功利。皇宫里有“四海升平”的帝王梦，天地会有“反清复明”的雄心。韦小宝参与了他们的理想，并阴错阳差的促成了许多功业，不过，于他而言，这些口号都是废话，他嘴上说过千万次“鸟生鱼汤”，心里最在意的只能是头上的官帽、兜里的银子、回返扬州时衣锦还乡的为所欲为和威风八面。无论拥有多少，韦小宝的追求与欲望不会超越物质层面，能抓在手中的才是最要紧的，极其现实、利益至上是游民阶层的普遍特征。

三曰诡诈。游民普遍缺乏是非与原则，为了生存和利益，无所不用其极。这种灵活性，韦小宝运用的可谓登峰造极：朝人撒石灰、杀人用化尸粉、下蒙汗药、背后捅好朋友多隆，阴损恶毒而毫无愧色，至于张口便撒谎、见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、死缠烂打、整人报复，更是花样繁多，顺手拈来。

四曰粗鄙。不学无术，气质粗俗的韦小宝，无处不脱市井流氓的俗气。于是他成为金庸小说中唯一没有爱情的男主角，尽管他有七个老婆。他的阶层和见识都决定了他既不懂爱情，也不需要爱情。他对女人的兴趣仅限于最表层的占有、欲望及肉体，这便省却了很多麻烦。女人就像他手中的银票，也是一种收集和炫耀。

这便是韦小宝的成功之道：有三国之心机权谋，有水浒之残暴功利，有市井之无赖低俗。但他显然又不是令人深恶痛绝的负面形象，几种因素相互交织，竟让他显得狡黠的可爱，无耻的真实，更何况，他还有看似“忠孝节义”的一面。

游民文化深受各种戏曲评话影响，而这正是韦小宝唯一的精神食粮。在戏曲舞台和说书先生的熏陶下，韦小宝也知道一些大义凛然、忠孝节义的故事和节操。他对母亲有孝，对康熙有忠，对天地会有义，并为此如夹心饼一般左右为难，看起来还真是令人佩服。

这确是韦小宝的可爱之处。只是，仍然有些粗浅和狭隘。游民阶层普遍讲究忠义，但他们的忠义只限于组织内部，实质上是一种报团取暖。韦小宝的“忠义”，无关品质与原则，更多的，还是人情。

韦小宝的风光与困境里，藏着属于他的江湖。王学泰先生称之为另一个中国，与文人士大夫的江湖分庭抗礼。没有“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的拳拳之心，韦小宝的江湖里充斥着浮躁与欲望，金钱与暴力，实用与功利，义气与争斗。这个江湖与庙堂融为一体，君子无用武之地，卑劣与低俗大行其道，韦小宝的成功，恰恰是对康熙盛世最大的讽刺。

游民理想与价值观迄今影响深远，这个江湖并未远去，它隐身在帝王戏与宫廷剧对权谋阴狠乐此不疲的把玩中，弥漫在整个社会对于庸俗成功学的热捧中。韦小宝所拥有和追求的，是很多人毫不掩饰的璀璨中国梦。他像一面中国人的镜子，照出了直到今日，我们仍然毫无隔阂的性情、文化和社会困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