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宁公主：就这样被你驯服

文/白晓野

金庸写男女之事，大多发乎情止乎礼，总有一种端着的拘谨。马夫人康敏虽柔媚至极，眉目传情，极易挑逗起男性的欲望，也只是稍放尺度。若论下笔奔放、泼辣、旖旎、露骨，却是本该优雅娴淑的皇家公主建宁。

除了赤裸裸的情欲与肉体勾引，建宁公主的闺房之乐中还有大段大段的受虐与施虐片段，从而使得这位公主的形象，狐媚有之，刁蛮有之，怪异有之。

建宁公主第一次出场，就玩过火了。她口称建宁派掌门，把平日里听说的一知半解的江湖规矩，比武格斗不知轻重的全用到了韦小宝身上，还模仿三国玩起了“火烧藤甲兵”，整得韦小宝浑身痛入骨髓，有苦说不出。这里的建宁有点像阿紫，有种孩童般天真的残忍。

这种残忍与她身为公主，不懂得把他人性命与感受放在眼里有关，但又不仅仅如此。建宁公主是一匹养在深宫的野马，充满想象力与蛮荒之力。而她公主的身份，使得无人敢与她真正过招试力，她缺乏痛感，也很难理解加诸在他人身上的痛感有多严重。她向往痛感，也便对施加于他人身上的痛感兴趣盎然。因此，她对玩得逼真有种一本正经的执着，她蓄积的蛮性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，就有收不住的嫌疑，韦小宝真实的狼狈与尖叫于她而言如兴奋剂，虽然她确乎没有害人性命的意思。

痛感，有时候能让人更真切的感受到自我的存在。比韦小宝痛得呲牙咧嘴更让人着迷的是，他居然敢反抗，居然敢重重的打她耳光，并在她臂上、肩头、胸口、小腹使劲力扭。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待金枝玉叶的，韦小宝的反手痛打让这场游戏变得更加逼真，“只见她眉眼如丝，满脸笑意，似乎真的十分欢畅，并非做作”，建宁公主从未体验过的“痛感”简直让她舒服的沉迷。

除了身体的被拘束、被虐打，建宁公主还乐此不疲的玩角色互换游戏。习惯了被服侍的她对下人的身份充满好奇，于是自称奴才，低声下气，屈膝伏低，伺候的韦大人战战兢兢，她却乐在其中。

这是从身体到心理的双重受虐倾向，与现代人熟悉的SM（性虐恋）颇有相似。受虐倾向可能缘于许多原因，补偿心理是其中一种。李银河在《虐恋亚文化》中提到，虐恋关系中，扮演受虐方角色的，往往是中产阶级，且大都具有绅士风度和自由主义观点。“那些在社会中有权有势的人才会产生对丧失权力的幻想，也才能将无能为力的状况性感化。因此，虐恋的吸引力似乎为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最有权威的人所专有，他们希望有那么一段时间放弃这种权威。他们认为，下决心把自己交给别人来摆布，让一切该发生的事情发生，是一种能力，也是一种解脱。”

建宁公主对于受虐的喜爱，跟她高高在上的身份有极大关系。这是不守规矩的人对于规矩的调情化向往，若是太后板起脸训斥，要她真守规矩，她是不爱听的。自然，这种“性感化”后的受虐与真实残酷的被虐不同，而只是一种情趣和想象力的实践。玩得恰如其分，不仅满足了丧失权力的欲望，还能产生微妙的情愫。

是的，建宁公主由此爱上韦小宝了。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或许是女性甚至人性渴望“被征服”的心理。尼采说，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？可不要忘了带上鞭子。对许多女人来说，冒犯是一种恭维，被征服则是一种归属。

被制服的烈马有着无可比拟的忠诚，桀骜不驯的人一旦心悦诚服，则万死不辞。人既有征服的欲望，也有被驯服的需求。把自己彻底交予另一个人，给予完全的信任和支配权，其实就是心有所属，这种属性让人产生价值感与安全感。

生在宫廷，母亲忙于掩饰身份、寻找《四十二章经》以向神龙教交待，对建宁公主是疏于关心的，康熙皇帝更是念在母亲的面上娇纵于她。建宁的无法无天里，缺少一个认真对待她管教她的人。她有本能的寻找亲近与信赖的心理，但她又无法像男性一样效忠明主，建功立业，因此，一个驯服她的男人，便变得重要起来。

法国童话《小王子》里有只狐狸，想要被驯服。它说：“驯服就是建立联系。如果你驯服了我，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。”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中，韦小宝与建宁公主建立了联系，剪不断理还乱。于是，建宁公主任性妄为，认准了这个小无赖，对他百般柔顺，百般欺凌，也百般勾引，并为他抛开公主的身份和桀骜不驯，成为他的七个老婆之一。

爱情，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驯服的情感和游戏。互相驯服了，才会产生“你是我的，我也是你的”的依恋。这种心理表现在普遍的人性里，各自的形式不同，而施虐与受虐是刁蛮的建宁公主表达爱意、寻求心灵归属的形式。

与建宁公主的受虐喜好相对的是，韦小宝生在底层妓院，习惯了被呵斥指使，不会对受虐这种超现实的游戏产生想象和兴趣。再加上建宁的不知轻重，韦小宝对她的施虐行为躲之唯恐不及。在这场游戏中，韦小宝浑然不觉，从未被驯服，建宁甚至是他七个老婆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。

这个野蛮老婆原来是相当弱势的。单方面被驯服，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。

建宁公主这个形象并不讨人喜欢，无论对韦小宝还是对读者而言。但是如果抛开对于女性的传统定位去看，建宁公主的蛮横之气中，既有敢作敢为、为自己的人生积极争取的果敢，又有主动出击、千娇百媚的诱惑，这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，比之其他六个老婆的俗气、顺从和无趣，要显得够味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