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芷若：可怜尘心误仙姿

文/白晓野

“扈江离与辟芷兮”、“杂杜衡与芳芷”，屈原笔下不断出现“芷”这种香草，金庸把这个美丽的字眼给了周芷若。芷若其名，娴静如水，清雅出尘，是金庸笔下最动听耐品的名字之一。

与这个脱俗的名字匹配的，是一个如仙人般超凡的美人儿。《倚天屠龙记》中多次提及周芷若惊人的美貌。张无忌说她“天仙下凡”，韩林儿看她“犹似天人一般”，陈友谅亦称她“美若天人，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”。容貌清丽、秀如芝兰，更兼静雅、清傲的气质，说起话来如“水激寒冰，风动碎玉”，周芷若给人一种仙姿飘飘的沉醉感。

然观其为人行事，却总有一种“可怜金玉质、陷于污淖中”的反差与遗憾。

金庸说：“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，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，却不可爱。”政治才能需要狠辣，需要机心。但若说不可爱，还是周姑娘更不可爱些。赵敏的狠辣光明磊落，毫无遮掩，其机心周密巧妙，甚至带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调皮。周芷若之政治才能比赵敏差之远矣，手段笨拙肤浅，兼之向来柔弱无害的外表太具欺骗性，难免让人对她隐蔽的心机和狠毒产生不适感。

但周芷若的不可爱，还不仅于此。张无忌厌倦江湖，想要隐居深山时，周芷若正在憧憬天下事尽在明教掌握之日。张无忌自谦才干不足胜任，周芷若劝道：“你年纪尚轻。目下才干不足，难道不会学么？”并明确表示自己为峨眉掌门，无法放手。人各有志，尚可理解，但韩林儿说起明教夺取天下，无忌教主做了皇帝，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，周芷若含羞低头，“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”，偏偏张无忌毫无政治野心，赌咒发誓绝无非份之想，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，竟“脸色微变”了。

对于权力与功名，周芷若是有很明显的欲望的。这不仅是个人的诉求与选择，她还经世致用般的企图劝导与影响他人。在芷若姑娘的心里，大概有这样一幅美好的愿景：无忌荣登大宝，自己凤袍加身，峨眉派在这两座靠山的帮助下，好凭东风力，冠绝武林指日可待。功成名就，万世景仰，人世荣光，莫过于此。

这让我不由的怀疑，周芷若的爱情是发乎内心，还是另一种基于利益和规则的联姻？爱情可能是自然吸引，一见钟情也好，日久生情也罢，只因对方令自己魂不守舍，念念不忘，对方的身份、年龄、功名、归属等附着物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。另一种爱情则经世俗礼仪教化，这其中虽亦不乏心动，但更多了些门户的计较、功利的思虑，爱情不再是无法控制的冲动，反而成了精打细算的考量。

与赵敏相比，周芷若在感情较量中原本占尽外在因素的优势，最终输于赵敏，多少是被教化的爱情不及自然的爱情更强烈动人的缘故。二人既有幼时喂饭的情谊，又一为明教教主，一为峨嵋掌门，郎才女貌，门当户对，但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感觉却是“又敬又怕”，二人相处客气多于亲密，责任重于内心感受，这本不是两情相悦的状态。更何况，金庸笔下的主角，不会选择尘世的功名，他们要么殉道，如郭靖、萧峰，要么归隐，如袁承志、杨过，甚至韦小宝。周芷若与张无忌的性情、理想大相径庭，渐行渐远也便不足为怪了。

赵敏与周芷若都有野心，不同的是，赵敏出身王族，功名利禄早早便得到与经历了，遇到爱情，她可以将拥有的一切弃之如敝屣。周芷若出生卑微，一无所有，在灭绝师太这样怪异的师父门下生存，一草一木得之不易，她的人生是做加法的，对于荣耀、光环与权势看似轻视，其实极度渴望，这让她很难对本就来之不易的拥有轻言放下。
但她显然又能力欠缺，处处显示出狭隘的目光与天下人负我的过度敏感。灵蛇岛杀人夺刀，除了张无忌懵懂无知，蛛儿未死，赵敏谢逊一眼看破，好失败的一个局；偷练九阴白骨爪，急功近利求速成，弄得自己狼狈不已、丑态百出；与张无忌相处，稍有不顺，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，太庸俗不堪；婚礼遇阻，本非无解之局，她激怒之下“素手裂红裳”，并利用宋青书进行报复，断绝了所有和解的余地。

周芷若的人生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。她急于得到，却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，她唯恐失去，终输得一败涂地。但她仍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全因对师父发了毒誓，为人所迫，并非出自本心，这不仅是缺乏对自己行为的担当，更接近于懦弱和虚伪了。

多行不义者倘若有楚楚可怜的样子，反而容易摇身转化为“受害者”并得到同情，所以以周芷若的所作所为，竟然仍能得到颇多读者的谅解与偏袒。有人喜爱有人恨，看起来周芷若是个复杂的人物，但其实她又极简单，褪去那副美丽的令人心神荡漾的皮囊，周芷若只是一个身未老心先衰的典型女性，还没有享受过少年的冲动、激昂与任性，便在自身欲望与师命推动的共同作用下，开始了自我施压与得失权衡，甚至企图从爱人张无忌的前途中共享功名。如若意志坚定，或可如灭绝师太般，虽不讨人喜欢，也不失为一代豪杰，可她偏偏又软弱、怯懦，犹豫不决。周芷若其人，充满了令人生厌的中年妇女气息，万事无能为力，却不肯也不敢撒手。

在最新版的《倚天屠龙记》中，金庸再次修改周芷若的结局。她对张无忌说：“那日在濠州，赵敏不让你跟我成亲。此后你到蒙古，尽管你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，却不能拜堂成亲。”她要他们“尽管做夫妻生娃娃”，却唯独不可行关键大礼。分不开他们，便给他们添点堵吧，这一点扭曲与心机，还真有乃师灭绝之风。从人物形象的立体与一致来看，这个结局是最生动的。

可惜了那个寄寓美好气息的名字，可惜了生就得花容月貌，“纵然生得好皮囊，腹内原来草莽”。尘心误仙姿，徒增叹耳。